我這幾天都幹了些什麼?俞笑第一次用瘋狂形容自己。
這幾天她都會在早上七點四十分到達擎天集團樓下的烘焙店,此時距離擎天集團工作時間還有五十分鐘。她通常選擇靠窗最裡面的位子,這個位子的精妙之處在於,既可以欣賞落地窗外的街景,又可以不被店外或收銀台處的人看見。約半小時後,朱鶴會停好那輛黑色的奧迪車,步行五十五秒到烘焙店,挑選一袋全麥麵包後離開。他從不用店鋪主動提供的包裝紙袋,這讓店員對他交口稱讚:帥氣、有禮貌,更有環保意識。有一個女營業員還說,曾經看到他為兩個乞丐買過三天量的麵包,只有那次他拿了免費的紙袋和紙巾。
目送朱鶴離開後,俞笑也會假裝不經意間,在同一位置選上相同的全麥麵包。俞笑並不依賴微博這一類網路社交平台,但這幾天她一直在用朱鶴的個人信息去搜索,例如他的手機號碼、姓名、姓名拼音加出生年月等。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微博以及他在論壇上發的帖子,然後花了整整一個上午才把微博上的所有內容看完,甚至連底下的評論都一字不落。但她不敢點擊關注,潛意識裡覺得這是一個秘密,保守這個秘密讓她感到快樂。
她越來越了解朱鶴,例如他是一個民間環保組織的骨幹。她因此加入那個組織的QQ群,可惜群的活躍度並不高,朱鶴沒發過言,但俞笑還是將QQ信息設置為主動提示,生怕錯過任何一條信息。
這是怎麼了,怎麼會這樣瘋狂,和他共處一個QQ群都能讓俞笑感到幸福。原來喜歡一個人,不,原來愛上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。
俞笑又想起了上官燕。就在昨天,俞笑回公司時遇到了正在收拾東西的上官燕。上官燕說,她已經離職,要回老家了。俞笑買了兩杯咖啡,特意叮囑店員那杯香草拿鐵多加點兒奶和糖。兩個人靠在大廈天台的柵欄上,望著遠方。
「因為他?」俞笑看著不遠處的大廈,小心翼翼地問。玻璃幕牆上有三四個「蜘蛛人」正在擦拭著,他們身上的繩子搖搖晃晃,讓人很是擔憂。
上官燕搖搖頭。在過去那麼長的時間裡,她總是嚮往於在這個孤單又寂寞的城市中,可以把暗戀的喜悅和苦澀不經意地告訴另一個人,可今天她卻不知從何開口。
「人生絕望的是被人嫌棄,被你的親人嫌棄,被你的密友嫌棄,被你暗戀的人嫌棄。」上官燕轉過頭,對著俞笑揚起咖啡杯,笑著說,「真好,很甜,我喜歡。」她一口氣喝完了整杯咖啡。
一陣陣微風吹亂了上官燕的長髮:「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,有些人的起點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終點,後來我想明白了,人生就是這樣,不能只對比一點,也不能永遠拿自己的弱點去對比別人的長處。我儘力了。這是我二十六年人生中最全力以赴的一次,雖然我並不想用沒有遺憾這類的話安慰自己,但是我真的儘力了,毫無保留地對一個人好也是奢侈品,很有可能這輩子就這麼一次了。只是我還是很難受,一個人究竟要受多少次傷害才會明白,無法被回應的熱情是不必繼續下去的。」
二人告別時,上官燕第一次任性地將空紙杯扔向遠處的垃圾桶,可惜運氣欠佳。俞笑微微一笑,轉過身準備離開。
「俞笑!」上官燕笑著大聲喊俞笑的名字,從背後將她用力抱住,在她耳邊輕語,「如果遇到一個真心對你好的,一定要緊緊抓住,別像我一樣被喜歡的人嫌棄,這滋味生不如死。要是下次遇到一個對我好的,我會緊緊抓住,我不想讓愛我的人受這種痛苦。」
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上官燕,俞笑回過神來,心想。這時,一段手機提示音打斷了她的思緒。
俞笑放下麵包,拿起手機,竟是朱鶴髮在群里的信息:明早五點,瓦衚衕晨跑。
這條消息兩三秒內就被撤回了。
半小時後,她就在百貨公司選好了最新款的運動跑鞋和運動服,之所以選擇這個運動品牌,是因為她很喜歡它的宣傳語:全新開始。
穿上白色的運動鞋時,她想,她實在對現在的自己無能為力。
歐陽琪是公司的程序員,幾年前就有領導幫他張羅終身大事,但幾個姑娘的態度差不多,雖然對他的老實本分大加讚賞,但都以各種理由推託他的第二次約會邀請。他對每一個姑娘都真誠相待,說著自己的各種事情,姑娘們當面也是各種稱讚、各種理解,讓他覺得每一次都遇對了人,即便成不了戀人,也可以做朋友。可結果卻總是不遂人意,天知道那些姑娘轉個身又會是一種什麼說辭。比起相親失敗,姑娘們的這些表現更打擊他,此後他拒絕了一切相親活動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,他覺得坦誠或許是一個缺點。
直到十個月前遇到了俞笑,兩人約見了幾次後就確定了戀愛關係。
今天是歐陽琪生日。他反覆叮囑幾個好朋友七點準時趕到,既不要早,也不要晚。下午他沒去上班,請一家活動策劃公司按照求婚的標準布置了一間餐廳包廂,但到了六點半,都沒下定決心要不要求婚。
每當做不了決定時,他習慣把利弊寫在紙上:一、主觀上,我想和笑笑生活在一起。
二、我們戀愛雖不到半年,但每次都非常開心,沒有矛盾,笑笑沒有拒絕過我的約會。
三、笑笑的爸媽對我很滿意,已經在催促我們結婚,前幾天我聽到笑笑媽向鄰居稱呼我為女婿。
四、我們兩個年紀大了,如果再晚點,笑笑會成為高齡產婦,這有風險。
他認真寫完,又在第一條後面加了「非常想」三個字,這才心滿意足。但求婚終究不是大學考試,如果這次求婚失敗了,那麼兩個人的關係還能繼續嗎?而且俞笑總是抗拒兩個人的近距離接觸,比如牽手、擁抱,一想到這個,他的額頭汗點密布,只能猛喝幾口水。
出了百貨商店,俞笑打電話回家,說要在外面吃飯,誰知老媽卻笑著說早就知道了,今天不是歐陽這孩子的生日嘛。俞笑懊惱自己已經第二次把歐陽琪忘了,看著前面排隊過紅燈的車子,她很是煩躁,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要是不用去參加該有多好,如果不認識這個男人,現在會不會更自由。
另一邊,歐陽琪也不時走到窗邊望向停車場,服務員已經來催過幾次,朋友讓他打電話給俞笑問問到哪裡了,但他認為這會影響俞笑開車,有安全隱患。最後他乾脆直接跑到停車場,等待許久後,俞笑的車終於緩緩開來,他開心得像個等候家長的孩子,飛奔了過去。
俞笑走進包廂,發現歐陽琪這次一共請了六位朋友,分別是兩個人的大學舍友。正因為歐陽琪的舍友娶了俞笑的舍友,才有了兩個人的相識。
同學的情誼讓生日聚會十分愉悅,每個人都有聊不完的話題,但俞笑除外,她只想早點結束這次宴會,說不上為什麼,就是不喜歡待在這裡。
突然間,燈光熄滅了,音樂隨之響起,包間後的隔板被推開,大家這才明白今天的重頭戲即將登場。浪漫又迷離的燈光中,巨大的屏幕上播放著二人的合照,屏幕下方的桌子上,擺著一個「心」形的粉色蛋糕,遍地是粉色的玫瑰花和粉色的公仔。一群人見狀,發出此起彼伏的起鬨聲。
歐陽琪站在蛋糕前,拿起話筒:「謝謝大家陪我度過這個生日,三十二年前,我最親愛的媽媽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,但十年前她卻在我生日那天離開,所以我已經有十年沒過生日了。」
真是一段傷感的往事。
歐陽琪笑著大聲說:「媽媽希望我快樂,所以從今天起,從這個生日開始,我要做一個快樂的人,做一個浪漫的人,做一個很「二'的人。」
他拿出餐刀,邀請俞笑一起切蛋糕。在起鬨聲中,俞笑走上前,接過餐刀,切到一半卻遇到了什麼硬硬的東西。歐陽琪對她溫柔地笑了笑,從蛋糕中取出一個盒子,取出戒指。在朋友們的尖叫聲中,他面對俞笑單膝跪地:「俞笑,嫁給我吧!」
要拒絕嗎?
說了就要負責,那是一輩子的責任。我真的要和歐陽琪過一輩子嗎?
真的可以告別過去,過上平淡的生活嗎?
她想到上官燕最後的那句話。「如果遇到一個真心對你好的,一定要緊緊抓住,別像我一樣被喜歡的人嫌棄,這滋味生不如死。要是下次遇到一個對我好的,我會緊緊抓住,我不想讓愛我的人受這種痛苦。」
人只有一輩子,選擇愛你的人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?
在短短的時間裡,俞笑想了很多,直到一身白襯衫的朱鶴出現在她的腦海里。「對不起,歐陽琪。」俞笑不敢看歐陽琪,奪門而逃。
「笑笑!」朋友還沒反應過來,歐陽琪已追了出去,撞到端菜的服務員,嶄新的白襯衫上濺滿了污漬。
俞笑在角落裡看到歐陽琪向她的車跑去,便轉身朝另外一個方向加快了腳步,臉上已經滿是淚水。
這時,手機簡訊提示音響了起來,是個陌生號碼:我將離開江城,想跟你告個別,希望你一切都好。
這是「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」的升級版嗎?看來詐騙簡訊又換新花樣了。俞笑懊惱自己到這個時候還關心這種事,便隨手關了機。
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麼?
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,穩定的薪水,不談喜歡不喜歡,在別人眼裡還算體面即可?
還是有一個安定的家庭,有陪伴你的人,不談相不相愛,只要對方人品尚可,沒有不良嗜好,在別人眼裡是幸福的一對?
該死,為什麼都是在別人眼裡,為什麼非要活在別人的眼裡?別人不是一個人,是你周圍的所有人,是同學,是朋友,是同事,甚至是你的鄰居。或許你對工作無比厭倦,對家庭感到無比絕望,但如果別人都說:
「你們公司太棒了,居然有歐洲游,要是我們公司也這樣多好。」
「你老公太體貼了,我早上看到他在菜場買菜,沒想到他工作這麼忙,還這麼顧家,你們好幸福。」
「你老婆太賢惠了,每天都幫你收拾得這麼乾淨,你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。」諸如此類,當事人也會感到幸福吧?
但那真的是我的人生嗎?只屬於我,只進行一次的、無法重來的、不能反悔的人生嗎?
不,我不要,我不要這樣,這不是我要的人生。
那件事又突然佔據了她的頭腦,瞬間將剛才她對自己懦弱和反覆無常的怒火熄滅。是呀,如果選擇了歐陽琪,那真的算是告別過去了。她彷彿看到那個十六歲的少女光著腳一個人獨自奔跑,卻怎麼也跑不到終點,臉上寫滿了害怕,想大喊大叫又不敢的模樣……
俞笑在天台上,看著燈光從輝煌到只剩下廣告牌和稀稀落落的路燈,取出手機開機,已是凌晨三點半,該回家了。好在自己經常加班,父母習以為常,現在回家他們也不會多想。
從計程車出來沒走幾米,俞笑就看到了坐在花壇邊的歐陽琪,幽暗的燈光看不清他的神色,但肯定無比落寞,她知道歐陽琪真的愛她,現在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。俞笑上前幾步,又停住,深呼吸,幾秒後悄悄轉身離去。
有時冷漠就是對別人最好的關心。
不知走了多久,起風了,有些冷。前面的路被推倒的房屋殘骸擋住,一排路燈只剩下兩三盞還亮著。這不是瓦衚衕嗎?江城曾經最大的城中村。俞笑對這裡並不陌生,大學畢業前兩年,因為房租便宜,好幾個同學都租住在這裡。三年前,政府啟動了瓦衚衕的拆遷工作,但仍有個別村民選擇堅守,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釘子戶,歐陽琪家就是其中之一。唉,怎麼又想起了他。
朱鶴曾在QQ群里秒刪過一條信息:明早五點,瓦衚衕晨跑。
那就是今天,就是此時,如果說這個世界真的有世外桃源,那麼朱鶴就是俞笑心中的桃源,不管生活已經多麼糟糕,多麼讓人喪氣,朱鶴都能為俞笑帶來力量,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俞笑想見他的決心。
瓦衚衕拆遷困難的最大原因在於面積廣闊,有人曾戲言,如果瓦衚衕是一個火車站,至少得配兩個站點:瓦衚衕東、瓦衚衕西。那麼,朱鶴會在哪裡晨跑呢?
一陣騷動打破了寂靜,俞笑朝聲音的方向走去,小心翼翼,那聲響持續著,好像越來越大、越來越清晰、越來越密集,俞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,她有些害怕,不由得站住了,想要逃離。片刻後,她放低身體,繼續挪向前,繞了一個彎後才發現是條流浪狗在垃圾箱里找吃的,這才敢大口喘氣。
「Stop!oh,no!」一陣少女的驚叫聲傳來。
俞笑壯著膽慢慢走過去,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,腳步越來越沉,燈光竟是綠色的,她頭皮發麻,慢慢抬頭,才發現是路燈被一個綠色的尼龍袋罩住了。她借著燈光看到,十幾米處有兩個人,更遠處好像有個一晃而過的背影,俞笑不禁揉了揉眼睛。
血泊中倒著一個女人,一個男人彎下身,扶住了她。
俞笑一下子癱坐在地上,拿出手機卻怎麼也記不起報警電話。她試了幾次,眼淚淌滿了臉頰,她哭著想放棄,卻瞥見斜對面的牆上寫著:瓦衚衕浴室,浴資
八元,文明拆遷,城南派出所87684xxx。
她哆嗦著按下了手機。